有位年轻女诗人说你爸爸的理论文章刚直有余，绵柔不足，是因为缺乏爱情零食的滋润。儿子，你是怎么看的？
儿子先仔细审视我：你是愤怒呢还是伤心？哈，你吃醋啦？
我不耐烦地：你爸爸还没有即时响应她的号召哩，我着什么急！
虽然你又老又丑（儿子总是这样打击我），我看老爸还是感情挺营养的样子。我们班正谈恋爱的那些对子里，没有一个男生作文写得好的。只有我和韩××，连爱情正餐都没上过，作文却都写得不赖（偶尔不偏题乱跑的时候马马虎虎）。我会不会是老爸的遗传？
儿子和我商量：等到高三我要先谈一阵恋爱热身，大学好正式起跑。
明知他是开玩笑，恋爱又不是点菜，叫了就有，我还是赶紧否决：不行不行，高三正是如火如荼，怎容得分心！
我们班那些恋爱着的女生，功课都很拔尖哩。
我追问：恋爱中的男生呢？
有些人的成绩是掉下来了。
我说呢！恋爱期间，男生要模仿绅士风度，早晨接下午送（儿子插嘴：每天放学，校门口一字形摆开都是翘首等女朋友的帅哥们），时间至少去掉两小时，节假日还不算。要揣摩女孩那些撒娇小把戏，哄她开心，定时给她打电话请安，挖空心思送生日礼物，（儿子又插嘴：有送小狗的，要八百块钱哩，还有送CD随身听的，更贵。摇头叹气：我主要是没钱。）琢磨过情人节，说不定要帮她家扛煤气罐。闹不好，还失恋，惨兮兮的失魂落魄，这时的心情，简直视学习成绩如粪土呢。
儿子不服气：也有化悲痛为力量的。班会讨论时，我就这样发言过。班主任问谈恋爱对不对？全班没有一个人说不对的。
你们老师失策了，她应该问：谈恋爱会不会影响学习？会与不会，都可以现身说法，你也吸收“前人经验”嘛。
儿子：咳，我更希望她问：不谈恋爱会不会影响学习？
我在饭桌上感慨：傍晚过海回家时碰见过去的同学，谈起她与女儿的紧张关系。怎么最近老听到这个！据说丘社长每天中午赶回家给高三的女儿做饭，因为女儿拒绝吃母亲烧的菜；米主任一接女儿电话，应酬多忙都得立刻赶回去，因为女儿和妻子的矛盾激化到几次离家出走；芸表妹甚至告诉我，她在十四岁的女儿面前感到自卑，女儿跟同学可以眉开眼笑地饶舌，母亲一插话，不是瞪眼撇嘴就是拂袖而去：跟你说你也不懂！
老同学问我，和孩子处得怎样？我说，还可以沟通。不是吗，儿子？
儿子立刻抬高身价：嗯，虽然你也什么都不懂，但你比较谦虚。
（瞧，他又打击我了。）
饭后儿子跑到我们的卧室，大发牢骚：
其实是我在你们面前感到自卑。不要说物理化学历史了，连我热爱的运动项目，无论足球排球篮球乒乓球，游泳，田径，没有一项能赢过老爸。而且，从小我就在老妈的阴影下长大，作文写得好了，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写的，没写好就被嘲笑：××的孩子怎么这样差劲！过两天就要上到《致橡树》了，一上语文课，我就恨不得缩到课桌里。躲不过老师，我跟她作揖：拜托了，如果你能说服我老妈来讲课，我放弃抗议的权利。呶，现在你自己跟老师说去。
（我把不接受采访不讲课不为人写序的怪癖，如此这般向他的班主任深刻检讨，老师其实很通情达理，立刻就宽恕了。）
“嘭”，儿子用背后巨硕的书包顶开大门，我正怒容满面指着石英钟，已是七点半，全家人都眼巴巴守在门厅等这位“大学生”吃晚饭。
儿子摸摸头：让我想想今天有什么好消息汇报？有了，我已从候补升至右前卫。因为近视，下午死得很惨，那球死皮赖脸跑来找我，把我绊了一跤不说，接着被我一屁股顶进自家球门，于是众人狠狠贬了我一顿。
我不理他这一通足球大法，催他洗手吃饭，以后再修理他。
我不在餐桌上批评孩子，以免大家消化不良。小时候我母亲和外婆都是这样的。尤其刚烈如火的外婆强按捺怒气，目灼灼步蹀蹀在我身后来回逡巡。我情知雷电高悬，便缩着脖子一颗一颗扒着饭粒，拖延处决时间。
儿子才不吃我这一套，他总有说辞。等他洗完澡，我刚开口：下午参加家长会了……
我———知———道。有人欢喜有人愁啊。老师告我状啦？
你心虚什么？初中老师都不再告状了，何况高中！会考日期、早恋啦，半期考成绩、读书习惯和方法啦，可讲的那么多，家长们都埋头做笔记，比传达中央文件还认真。对了，还谈到作弊。
（我不会在老师和孩子之间搬话。有时候孩子觉得受了委屈，或者班级发生了什么秘密，我认为应该由孩子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老师。如果我知道了孩子在学校这样那样，我也会用自己的立场、语言、观点和他讨论，尽量不用“你们老师说你如何如何了……”）
儿子立刻自我表扬：我这人，平生没有什么长处，只有从不作弊这个优点了。我会保持晚节的，你放心。再说比我猛的同学都远在天边，我的近视眼鞭长莫及呀。别人要抄袭我的作业，我却也不能置同学死地而不顾吧？（所谓舌绽莲花，即是儿子滥用语汇强词夺理之时。）
行贿和受贿者应当同罪，是不是建议校方，也处分那些提供作弊机会的人？
好啦老妈，提供抄袭的人已经死得更惨了，校方一向比你心狠手辣。我说的是作业，抄作业没有什么不好，反正书后也有答案，翻起来太麻烦而已。我就不相信你们以前没有抄过作业？
我认真想了想：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抄过作业，若有个别同学考试作弊被发现，那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。好像那时候，这是极不光彩的行为，跟小偷小摸没多大区别。我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，写作时尽量避免与别人重复，保持自己的个性……
又来了，怕你。我要做作业去，这次没得抄了。仿《过秦论》出议论文，我要写一篇军事论文，关于以色列和叙利亚的贝卡谷地激战。
用文言文吗？
非也，非也！像萨姆导弹基地、波束频率这些名词，谅孔子再生亦要吃瘪也。
（摘自《Hi十七岁———和儿子一起逃学》，舒婷、陈思著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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